晨霧未散，合江樓便從水墨畫里浮出來了。青灰的瓦當沾著露水，檐角的銅鈴在江風中輕顫，像某個未說完的典故懸在空中。我站在東江與西枝江交匯處，看兩江之水在樓腳下交匯，西枝江瘦如柳葉，東江闊似長練，恍若青羅帶挽著綠云綃，就這樣依偎著，將合江樓托成水墨卷軸里的一方閑章。
北宋紹圣元年，蘇子瞻望著兩江交匯的蒼茫，寫下“海山蔥蘢氣佳哉”。
木門吱呀作響，雕花木窗欞間，陽光篩下細碎的光斑，仿佛東坡當年揮毫時，墨汁濺落在宣紙上的星辰。午后陽光斜斜切過五重檐角，在朱漆廊柱上投下菱形的光斑。二樓回廊的萬字紋欄桿被歲月摩挲得溫潤，指尖觸及時，竟覺有宋瓷開片的質感。憑欄遠眺，東新橋如虹臥波，當年東坡捐犀帶造橋的佳話，隨水波漾成粼粼的金屑。水東街的騎樓群在暑氣中微微顫動，像擱淺在時光沙灘上的貝殼，合江樓則是永遠泊在江心的畫舫。暮色漸濃時，江水開始吞吐霞光。漁舟剪影掠過樓前，船頭竹笠蓑衣的老者，與樓閣倒影構成一幅活的《漁父圖》。
晚風送來樹葉的沙響，混著遠處寺廟的暮鼓，將千年光陰揉成一片淡紫的霧靄。華燈初上，樓閣化作琉璃塔。檐角懸掛的宮燈次第點亮，倒影在江面碎成流動的瑪瑙。現代的光影工程在合江樓身上勾描金線，卻意外調和出唐宋的綺麗與今夜的璀璨。游船劃過水面，波紋將倒影揉皺又撫平，如同歷史長卷被無數人翻閱的褶皺。最妙是子夜獨坐樓前石磯，江聲在黑暗中愈發清晰，像無數先賢在絮語。遠處高樓的霓虹在不停閃爍。恍惚間似乎聽見有吟哦聲順水飄來。合江樓始終靜立如禪，任兩江之水在它腳下合奏，時而激越如《水調歌頭》，時而婉轉似《蝶戀花》。這樓原是立在時光河床上的礁石，所有的波瀾行至此處，都化作繞指柔。
黎明前下起細雨，樓閣輪廓在雨簾中洇染開來。我忽然明白，合江樓真正的基座不是青磚，而是代代惠州人用詩文與記憶壘筑的文化層。作者：江繼賓
